王夙与高启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且说且走着,竟又绕回了热闹的街道之上。
“洪荒楼……”
高启看着眼前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筑,墨绿色的横匾之上镶着三个烫金大字“洪荒楼”的酒楼,喃喃自语着。
竟……竟又来到这个地方了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洪荒楼啊,真是好名字!”王夙伸手挡住阳光,道,“现下也应至酉时了,不如我二人就在此共进晚膳罢。”
“也好。”
高启应了,就踏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大堂的正中央摆的一位铜身大肚弥勒佛正在捧腹大笑,一切的陈设都与上一次来时的又不同了,建筑似也是扩张了,气派了许多。一旁跑堂的见来客了,稍稍打量了一下就忙上前招呼:“两位是吧?公子哥楼上请!”
二人随着小二上了楼,拣了一处靠窗的雅座入座,王夙是第一次来,随意道:“就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罢。”高启也就随着他,而后补了一句:“峨蕊。”
“好咧!请客官们稍等片刻!”店小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擦擦汗就“蹬蹬蹬蹬”跑远了。
“这地方的上等峨蕊品起来味道十分不错,皆为人工筛分、生锅、熟锅、初烘复烘以及整理,一会儿王兄可以尝尝。”高启看着窗外的景色,眼里氤氲了波光粼粼。洪荒楼正面集市,后面却是一片湖,高启依稀记得名为临梅湖,因为湖的四周环绕的是一片美到极致的梅林。
“你很懂茶。”似是一句问话,王夙却用肯定的语气陈述着。
高启敷衍:“呵,略懂。”撇过头看着来人将一只细腻白釉茶壶和两只小巧的同色玲珑茶盏摆在桌上,而后鞠了一礼退下。高启拎起茶壶,替王夙斟了一杯,白皙却是略有些无力的手缓缓推过去,比了个手势示意对面人品尝,然后又给自己倾了一杯。
“来,敬我们未来的茶圣,陆羽二代高季迪大人。”王夙举杯阴阳怪气地道。
高启嗔笑,也没作答,细细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复又将注意力放到窗外。
王夙也没有吭声,静静凝视着一片粼粼的湖泊。忽听得高启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
“你丫!你还真把自己当陆羽了呀。”王夙一脸嫌弃地看着高启,两人四目相对,最终还是抑制不住都喷笑了出来。
陆羽说,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枉我喝了一辈子的茶,却一辈子都参不透一个“悟”字。
可他,终是一辈子都参不透一个“情”字。
一笔一划,情之一字,多易写,也易懂。但或许只有不懂,才不会痛?
怪就怪他不识情字沉。
正出神间——
“季迪!”
两人循声望去,高启见左后方屏风旁的一桌人全向这边看来。
“季迪!还真的是你!”说话人依旧是一身鸦青,眉眼弯弯笑着朝高启挥了挥手。
“杨兄。”高启原先惊讶的神色已恢复平静,礼貌地点了点头。
杨基放下手,侧着身子道:“什么呀,还是这般冷漠。没想到我们如此有缘,竟又在洪荒楼相遇了。”
高启一偏头,向徐贲与张羽他们微微颔首,然后让开了点身子,指了指对面的王夙,介绍到:“高某在宫内结实的友人,王夙,王安愿。”王夙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见过王兄。”
王夙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一面脚下不安分地蹭了蹭高启的。后者疑惑地看过来,见王夙蠕动着嘴唇:“喂,你认识那位方面大耳的人?”高启听了更是满腹疑惑,思忖着偷偷向后看去。方面大耳?
才一回头,他就立即忍俊不禁地忙收回目光,掩嘴偷笑起来。什么方面大耳,人张羽不就是脸长得有棱有角了一些,耳朵长得开了一些,人也算是玉树临风,一表堂堂,怎得在王夙口中就成“方面大耳”了?
带着三分笑意,高启道:“怎么?”
“那人可不是个好胚子。”王夙道。
“哦?此话怎讲?”小二端着几盘菜靠近,将菜盘子放置在桌上,见客人正在交谈,便知礼地一声不吭地退下。
王夙正欲开口,看了高启一眼,又往他身后瞄几下,然继续明快地笑,避重就轻地答:“不过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我。”
“莫非你们结下过梁子?”高启猜测。
王夙拿起茶盏,一字一顿并拖长了音提高声音道:“算是吧,不过大人不记小人过,王某并无放在心上。”而后闭眼将一杯茶尽数一口咽下。
高启回头扫一眼身后那桌,杨基他们也就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后积蓄随意聊着,好似也没有拼桌的意愿,他悄叹一口气,没再多想,便抄起竹筷,举箸夹了几口菜。
待吃了七八分饱,桌上的菜肴也被扫得七零八落后,王夙满足地往后靠去,毫无形象地拍拍肚子,长叹一声:“哎……饱暖思淫欲啊……”
立刻就被高启的眼刀剜了一记,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高启懒得理睬他,喊来邻桌正在收拾碗筷的小二结账。
“好咧!您稍等!”
付完银子,正欲起身走人,忽的肩膀被人按住,高启一倾身子转过头,暨见杨基一张带笑的大脸。
“季迪!我们兄弟许久不见,为何急着离开?”
张羽也附和:“就是,高兄,找个地方再叙兄弟旧情罢。”
高启坦然一笑:“王兄若是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介意!”王夙一脸无所谓地说。
旋即,他们挑了一张稍大的桌子,各自落座后,却不发一言。
徐贲喊了店小二上茶,随后只是将手摆在本木食桌之上,时不时地敲打着;张羽则越过杨基看着窗外景色;高启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王夙一脸的面无表情。最后,又是杨基憋不住,说了一声:“又不是皇上在座,你们沉默什么!这是好不别扭。”这情景又让他想起了之前在高府时候的尴尬。
说完这番话,众人依旧鸦雀无声。
窗外湛蓝的天渐渐暗下来,集市上有最后还未收摊的小贩准备捞最后一把,时不时传来奋力的叫卖声。
终于,一道绵长的“噗”声打破了沉寂。
……
“大爷的,谁放的屁?!”
“好臭!阿徐,是不是你?”
“非也,我只是有想放的感觉。”
最后一桌五人皆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张羽红着脸道:“屁乃腹中之气,岂有不放之理?”见小二将普通茶水呈上来,忙吩咐:“小二上酒上酒!”
“没问题!这就去——”
一行人终于因屁冰释,有说有笑地交谈着。
“话说回来,高兄缘何出宫?”徐贲问道。
高启比了比王夙,答道:“王兄思着我成日呆在宫中太憋闷,便带高某出来散散心。”
王夙点头应着,与徐贲四目相对,交换了个眼神。徐贲一下皆了然,微笑着对王夙道:“王兄有心了。”
“彼此彼此。”话中有话。
不一会儿,跑堂的将酒送了上来,“热醪糟酒[注1],暖身子,请客官们慢用!”说着把手中一个高七寸三分的酒壶摆在桌上。壶窄口,广底而厚壁,内外色白,无柄;布红色花案纹于其表,细细看来竟是梅花的样式,又恐是因用日久,纹色渐逝,斑驳其上。内盛暖酒半壶,上有水汽氤氲,飘散出阵阵沁人心脾的酒香。四周是五只同款小酒杯,整套酒具样式玲珑可爱,令人爱不释手。
王夙便是对酒具爱不释手的那位,他先行探手捉起一只捏在手里把玩。张羽起身,提起酒壶替每只杯子都斟满,抬眼见遗漏了一只,招招手示意王夙拿过来。
王夙也站起身,微笑着不留痕迹地夺过张羽手中的酒壶,示意可以自己来,无意碰到对面人的手指,他嫌弃地轻声“啧”了一声,而后将刚盛满的酒杯递给了高启,最后不忘将手在衣料上蹭了个干净。
高启愣怔,王夙紧声跟上:“别多想,方才你也替我斟茶了。礼尚往来。”高启释然,笑了一笑,道谢后接过。
杨基一口酒下肚,感叹着:“啊……一壶暖酒,驱散风冷月夜寒,真是温馨!”
徐贲嗔道:“热醴[注2]可不是像你这般喝法,你慢慢品,会别有一番滋味。”
张羽也道:“你啊,小心烫到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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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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