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私情(上)

作者: 吾思勋 字数:3024

  这一年秋天似乎就是在这样的阴雨绵绵中度过的。那一日的变故使所有人的心底都蒙上了一层难言的阴郁,没有人再敢提起与苏焕有关的任何事情。他的死使尹妃饱受打击,除了破格追封他为凤卿外,一切丧仪皆按正卿仪制,给予他死后的哀荣。

  因为苏焕的丧仪,尹妃的出宫微服私访也一再推后。因是苏焕遗孤,尹妃格外怜爱,孩子被尹妃接到自己身边抚养,因为难产,她的身子一直比别的孩子虚弱,须得乳母一碗碗将药喝下化作乳汁喂与她。如此一个多月,孩子的身子才慢慢平复下来。尹妃给孩子取名叫“良玉”,希望她以后能像苏焕一样温良如玉。

  寝殿内放着光可鉴人的小巧樱桃木摇篮,明黄色的上等云缎精心包裹着孩子娇嫩柔软的身体,孩子乌黑的胎发间凑出两个圆圆的旋涡,粉白一团的小脸泛着可人的娇红,十分糯软可爱。

  尹妃立在窗台边,明亮的日光照不透她身上的黯淡。几束花叶残影落在她消瘦的身上,越发显的神情萧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苏焕在我面前停止呼吸的那种感觉。和你们在一起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习惯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但是为什么,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

  汐泽把食指按在尹妃的唇上,“不要说了。”他静静道,“皇上只当是一场噩梦吧,总会醒过来的。”

  尹妃颇有些睡意,缓缓闭上眼去。汐泽心中有事,思虑片刻,渐渐也有些乏了。正朦胧间,忽然听见有儿啼之声,汐泽尚怔怔,尹妃已然醒转,披衣起身:“是不是良玉哭了,快抱过来!”

  不过片刻,韫卿已抱了孩子过来,口中道:“公主睡得不安稳,仿佛是梦魇了呢。”

  尹妃忙抱过孩子轻轻拍着哄着,大约是贪睡的缘故,良玉撅一撅嘴又睡了过去。

  孩子睡中的容颜最是可爱,她忍不住亲了又亲,良玉在梦中有所感觉,握起白白胖胖的拳头在脸颊上挠了两下,着实憨态可掬。

  尹妃突然问道:“汐泽,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当年我从山崖下带回来的那本书,一直在苏焕手里保存着。那上面催命符一样的图画和文字你们一直都知道。可是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香炉里的轻烟微微四散开来,隔在汐泽和尹妃之间,朦胧地望出去,尹妃的脸色濛濛地似三月里细细的小雨,轻轻的雾气,有着难言的潮湿。

  汐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安静了片刻,才依着打算好的话说下去,然而舌尖也麻木苦涩了:“此事……我一直当作莫须有的事情,所以不曾告诉皇上。至于苏焕他们为何不说,我也不清楚。”

  良久良久,尹妃轻声道:“你答应过我,彼此永无欺瞒。”她无声地微笑着,那笑容哀凉胜寒霜,汐泽稍稍看一眼,仿佛整个人也哀伤了起来,“算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强迫你。”

  熙铭的宫殿装饰得格外新奇,多以纯白为底,描金绘彩,屏风上绣着山川景色,秀美壮丽。他和锡天一样,喜欢四处游历,因而性格格外洒脱。

  尹妃喜欢白色,又是在熙铭寝宫中,不过穿着一身家常的云白色银线团福如意纱袍,斜靠在暖阁的榻上。底下的紫檀小几上搁着一碗喝了一半的参鸡汤并一把伽倻琴。

  几个侍女垂首侍立在旁,小宫女洒扫庭院格外忙碌,汐泽和千翊迈进熙铭寝宫时笑道:“哎呀,皇上在熙铭这儿好惬意,可也让我们沾沾光吗?”

  熙铭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汐泽客客气气道:“不必多礼。”

  尹妃嘱咐二人坐下,脸上还挂着笑容:“你们来得正好,这儿有刚熬好的参鸡汤,味道真是不错,我已经喝了两碗了。”

  有侍女乖觉地奉上两碗参鸡汤,汐泽和千翊尝了尝,也赞道:“这汤味道格外鲜美,熙铭宫中来新厨子了?”

  熙铭笑道:“可不,最近胃口总不好,只有这个新厨子做的饭菜我勉强能入口些。”

  他说着指了指端参鸡汤上来的一个侍女:“就是她了。”

  那侍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谢左侧卿夸赞。”

  尹妃尚未开口说什么,忽听汐泽身后的一个侍女捂着嘴惊呼一声,似是十分惊讶的样子,又十分隐忍着似的。

  汐泽见自己身边的人御前失礼,有些恼怒:“你这是做什么?”

  那侍女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叩首不已,犹自惊惶得发抖:“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只是……”

  千翊皱眉道:“只是什么?皇上面前,不要吞吞吐吐的。”

  汐泽亦催促道:“有什么赶紧说出来,无事就退下,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侍女怯生生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回禀皇上,前日奴婢偶然见左侧卿与一女子举止亲密,窃窃私语。随后那女子将一个手串亲自戴在左侧卿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方才奴婢见左侧卿手上仍戴着那手串,因而惶恐不已。”

  熙铭闻言,遽然变色道:“好个敢擅自窥探主上的奴才,既然亲眼见一女子给我戴上手串,并未听得言语,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再者,凭你一个小小奴才的一人之词就能坐实我的罪名?岂非荒谬!”

  熙铭的气质如秋水深潭,若非亲近之人,望之便生清冷素寒,又兼之此刻连声诘问,虽然出语从容,但语中凛冽之气,不觉让那侍女颤颤生畏。

  但她仍大着胆子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但此事确实只有奴婢一人知晓,因而奴婢不得不拿出证据。”

  那侍女掌心里是一枚折叠精巧的方胜。方胜折的极精巧,折成萱草的图案,原是取“同心双合,彼此相通”之意。她膝行两步,跪在尹妃面前,将方胜递给尹妃过目。

  尹妃额上青筋微微跳突,闭上眼道:“朕懒得看这些。”

  汐泽一把抢过方胜,一看那上头萱草的图案,心下便咯噔一声。

  那侍女道:“这样东西是奴婢一起在左侧卿的宫外捡到的。奴婢发觉后惶恐不已,不敢交给谭正卿,便径自留着了。奴婢私藏主子的东西,死罪不足惜,但求皇上肃清宫闱!”

  熙铭抖开方胜,拆开来竟是张薄薄的洒金红梅笺,因他素日喜爱梅花,内务府送入他宫中的信笺也以此为多。

  他心下一凉,只见那洒金红梅笺中间裹着几枚用红丝线穿起的莲子,往下打了一个银丝攒红丝的同心结,却见笺上写着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得君手串相赠,已知两下之情。此物带与君为证,君若有心,今夜候君于东暖阁,相知相识,愿君两全。”

  那一个个乌黑的字迹避无可避地烙进熙铭眼中。他脑中轰然一震,前几句《西洲曲》原是情人间的执着相思,又有莲子和同心结为证。而真正让他五内俱寒、如浸冰水的,是那几行的字迹,分明是他自己的笔迹!

  那侍女的声音如同薄薄的铁片刺啦作响:“奴婢真是害怕极了,此时哪怕是死了,也要揭发宫中这等见不得人的事!”

  熙铭将洒金红梅笺递到尹妃身前,勉力镇定下来道:“皇上若以为这些字是臣写的,那么臣也无可辩驳。因为臣一见之下,也会以为这些是出自臣手笔。可臣的确没有写过这样的字,若有人仿照,却也极可能。”

  那侍女跪在地上道:“若说仿照,除了自己亲手所写之外,谁能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抬举了那个人,枉费心机来学左侧卿的字迹。”

  熙铭如何肯去理会她,只望着尹妃恳切道:“皇上,请相信臣,臣并未做过任何背弃皇上之事。”

  尹妃打量着那侍女,慢慢摸着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绣花纹,似是无限心事如细密的花纹缭乱:“你是汐泽身边的人,如何会对左侧卿的事如此上心?平时也不见汐泽多看重你,你又何来这么大的胆子检举熙铭?”

  汐泽微愣:“皇上是觉得此事与我有关系?是我指使她来污蔑熙铭?”

  尹妃轻轻摇头:“你别多心。我只是有这么个疑问罢了。”

  汐泽听得尹妃的口吻虽然平淡,但语中凛然之意,却似薄薄的刀锋贴着皮肉刮过,生生地逼出一身冷汗涔涔。他望着皇帝,眼中的惊惧与惶然渐渐退去,只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我了么?我若是要害熙铭,何必要用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她的话皇上说不听就可以不听的。更何况,熙铭与我素来无冤无仇,当年边沐言害我,熙铭和锡天曾豁出命救我,我又为何要陷害他?”

  尹妃只觉手足发凉,满心满肺都是厌恶烦恼之意,她兀自难受,只觉得胸口烦恶不已,立时便要呕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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